離世一甲子．藍五洲朱沅芷
羅芙奧季刊第40期 【藝術與投資專欄】 / 2022年9月
今年六月初羅芙奧春拍預展期間，我接到熟識多年的客戶來電，告知有意登記電話競標，目標是壓軸拍賣日朱沅芷（Yun Gee, 1906-1963）的《紐約中央公園》一作。當天這件編號232的拍品登場時，拍賣官宣佈從台幣1100萬元起拍，倏地拍賣廳現場、電話競標台上多組買方此起彼落地展開競價，一口100萬，價格快速站上2000萬，到了2400萬後剩下兩位電話買家，其中一位正是我代表出價的收藏家。兩相不讓過程陷入膠著，最後另一組電話買家喊上6000萬，拍賣官三次提醒後敲槌（含買方服務費6976萬成交，US$2,374,404），為低預估價的六倍以上，結束緩慢拉鋸的十多分鐘。這幅畫究竟有何魅力，讓多位收藏家渴望擁有？且讓我們多幾分了解這位的藝術家吧！
名揚四海 博物館典藏
1932年，朱沅芷應邀為紐約MoMA現代美術館遷移新址開幕的「美國畫家和攝影家壁畫展」（Murals by American Painters and Photographers）繪製大幅壁畫，他是首位應邀的華人藝術家。當年參展的作品是《工業之輪在紐約》（Wheels: Industrial New York），為藝術家一生中最大幅的繪畫。這幅鉅作《工業之輪在紐約》在2017年秋天現身香港蘇富比拍賣會，拍出1億0528萬7500港元（約4億台幣）的新天價，使朱沅芷的行情再上層樓，成為繼吳冠中、趙無極、常玉等，第四位在二級市場躋身億元港幣的華人西畫家。
今年（2022年）在惠特尼美術館的年度大展中，資深策展人芭芭拉．哈斯克爾（Barbara Haskell）挑選朱沅芷的1926年油畫作品《街景》，與美國名家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 1887-1986）、馬森．哈特利（Marsden Hartley, 1877-1943）和奧斯卡．布魯納（Oscar Bluemner, 1867-1938）等人作品共同展出。展覽的主題為「在新時代的黎明—20世紀早期美國現代主義」（At the Dawn of a New Ag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 American Modernism），探索上世紀初期現代主義蓬勃發展的階段，45位參展藝術家於1900-1930年間的新美學，以其抽象風格回應快速變化的現實世界。展期自2022年5月7日至2023年2月26日止，該展品亦為惠特尼美術館所典藏。
截至目前，全球九間知名博物館收藏有朱沅芷的作品：包括法國國立現代美術館，即龐畢度中心（Centre Georges Pompidou）；紐約惠特尼美術館（Whitney Museum, New York）；華盛頓赫胥宏美術館（Hirshhorn Museum and Sculpture Garden, Washington DC）；洛杉磯郡立美術館（The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 Los Angeles）；加州奧克蘭美術館（Oakland Museum, California）；北卡羅萊納衛德史本美術館（Weatherspoon Gallery of Art,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Greensboro）；邁阿密海灘佛羅里達國際大學的沃夫索尼亞博物館（The Wolfsonian Museum, Florida International University, Miami Beach）；華盛頓史密森尼美國藝術博物館（Smithsonian American Art Museum, Washington DC）以及台灣的台北市立美術館（Taipei Fine Arts Museum）等。
朱沅芷過世後，他的前妻遺孀海倫（Helen Wimmer or Helen Gee, 1919-2004）與女兒朱禮銀Li-lan（1943年出生）完整保留藝術家的作品、手稿、照片、詩詞與展覽文獻資料，從1970年代在上述多間美國博物館展出，不讓歷史洪流遺忘了曾經風光的藝術先驅。終於皇天不負苦心人，在藝術家離世近三十年後回到華人世界展出：1992年在台北市美術館舉行了「朱沅芷作品展」大展，這次展覽是藝術家前所未有的最大規模回顧展。而2007年，美國古根漢博物館在北京中國美術館、上海博物館和上海當代藝術館策劃了「美國藝術三百年」大型巡迴展。朱沅芷在展覽中作為華裔美籍藝術家的代表，成為重點宣傳。
朱沅芷並非多產藝術家，個人展覽的機會殊為難得。在藝術家過世以後，由前妻、獨生女兒接力，除積極與博物館接觸，也與商業空間合作，1990年代起如台北的大未來畫廊、耿畫廊，美國舊金山的簡．哈洛維畫廊（Jan Holloway Gallery）、紐約的前波畫廊（Chambers Fine Art）、瑪博洛畫廊（Marlborough Gallery）、洛杉磯的雙重視角畫廊（Double Vision Gallery），持續將藝術家的創作分享給藏家。如今朱沅芷已經成為拍賣市場的藍籌藝術家，除了家族的推廣、博物館、畫廊的展覽，以及拍賣公司的運營等等，都是推波助瀾的要件。
「沅芷澧蘭」：東方的哲學觀
二十世紀初期留洋海外的華人藝術家，人數實則不多，多數在歷史洪流中早為世人遺忘？那一代人歷經二戰帶來的經濟蕭條、顛沛流離，離鄉背井的華人，如何立足於異地？來自全世界懷抱夢想的現代藝術家，紛紛湧向「光之城市」巴黎，嚮往波希米亞式的浪漫自由，或者因戰爭轉赴紐約品嘗大蘋果的滋味？出生於民國前的第一代歐遊華人美術家徐悲鴻（Xu Beihong, 1895-1953）、劉海粟（Liu Haisu, 1896-1994）、 林風眠（Lin Fengmian, 1900-1991）、吳大羽（Wu Dayu, 1903-1988）等，於1920年代前後歐洲遊學數年後，多數返回中國，投身美術教育、力倡改良中國畫。其中，僅有極少數人從此旅居海外，直至生命終了。常玉（Sanyu, 1895-1966）是其一最為人熟知，長年居住巴黎，甚至飛往紐約求發展；而朱沅芷最常與常玉相提並論，1920-1930年代兩度飛往巴黎，他們的生命經歷都曾跨越三個洲際，都曾有抑鬱不得志的掙扎。
朱沅芷，本名朱榮沅，於1906年2月22日出生於廣東開平縣朱屋村，父親朱廣安（Quong On Gee），母親黃氏，榮沅為朱家排行第三的兒子，上有兄長榮秩和榮章，還有妹妹瑞蘭。父親長年在美國經商，賺錢寄回家用，或偶而回鄉探視，朱家家境算是寬裕。榮沅出生於大清時期，自幼受私塾教育，極為聰慧，懂得讀書寫字，也能看畫識圖。少年時隨嶺南畫派高劍父、高奇峰習畫。高氏兄弟曾留學日本，期間加入孫文的同盟會，風格新派，具有革命家思想。自由主義、藝術創新的觀念也默默地影響著榮沅，因此才有後來他在美國創建「中華美術革命學校」（Chinese Revolutionary Artists Club）的淵源。
1921年僅15歲的榮沅到舊金山依親，母親則留在故鄉，受限於當時的美國「排華法案」，不接受亞裔婦女移民。榮沅終其一生再也沒回到中國，從此與母親相隔兩方，一輩子遺憾。父親安頓他住在唐人街附近，旋即資助他進入加州美術學校就讀，研習西畫與素描，聰慧的他不負父親栽培。在此，他跟著生於瑞士的北加州風景畫家葛塔多．匹亞丘尼（Gottardo Fidele Piazzoni, 1872-1945）習風景畫，曾經留學巴黎的歐蒂斯．歐菲德（Otis Oldfield, 1890-1969）指導素描、靜物和人體油畫，兩位老師在形塑朱氏的藝術創作有顯著的影響。
取得美國身分時，他的姓名拼音簡化成Yun Gee，榮沅二字的粵語讀音正好都近似「Yun」，而Yun Gee讀音更像粵語的「沅芷」二字。後來不論是「沅芷」或是「芷沅」都是藝術家喜愛使用的簽名。朱沅芷熱愛古典詩詞與老莊思想，他的名字從「沅有芷兮澧有蘭」一詞得到靈感，原文出自《楚辭．九歌．湘夫人》，意指生長於沅澧兩岸的芳草，後人以「沅芷澧蘭」比喻「高潔的人或事物」。多年後他為獨生女取名為Li-lan（澧蘭）。或許二次大戰經濟蕭條生活困頓，索性把女兒的名字改有金字邊的「禮銀」。
他喜愛在畫中題詩寫字，如同中國畫的落款，錯落有致，書畫融為一體。1929年左右，朱沅芷有個獨特的簽名款識—芷沅「藍五洲」，表現他懷抱的雄心壯志，期許自己要當一位名揚五洲四海的藝術家。至於「藍」，猜測是他專有的密碼，一幅同樣也畫於1929年的自畫像起名為《藍色的沅》。當時他人在巴黎發展，也許呼應畢卡索的藍色時期，或是傷春悲秋—憂鬱藍色之意，抑或是China Blue青花瓷，中國人的身分象徵呢？「藍五洲」的落款出現在兩幅畫作裡，一是《自愛》，一是《百美戲浴圖》，以及1930年出版法國小說《夜的旅行者》（Le Voyageur de Nuit）的兩幅插圖。儘管大半生在海外度過，朱沅芷受老莊思想影響頗深，他熱愛東方文化，生活方式與穿著打扮也常常像個中國古人，面對美國嚴重的種族歧視、文化衝擊想必極其巨大。
鑽石主義—現代主義者的理想
當年朱沅芷發揮東南沿海移民人的拚搏精神，在海外闖蕩且落地生根。以一介華僑移民身分，三、四十年投入藝術創作生涯，他的名字曾寫入美國現代藝術的史頁。他教授藝術理論和技術，經過多年的反覆實驗，從教學中演繹出一種風格。它根源於立體主義，以1925-26年恩師共色主義為基調，融合巴黎超現實主義特色，朱沅芷自稱之為「鑽石主義」（Diamondism）。他從小三角形的組合圖解抽象，猶如晶瑩剔透的鑽石切割面。「鑽石主義」被認為是對現代繪畫史的獨創貢獻。
1937年朱沅芷宣傳其畫室「鑽石主義學校」（School of Diamondism）的手冊中，說明鑽石主義的內涵。他寫道：「每幅真摯的繪畫都試圖找到一個時代的適切表達，表達人們如何看待事物。⋯鑽石主義就像一面棱鏡，一個單向玻璃。它只不過是一種媒介，不是動機，而是力量。取決於藝術家如何使用。也取決於觀看者。」他認為藝術創造的過程是由三大類、九小項的因素所引起。第一類「物理性」（色彩、形狀、光線）；第二類「心理性」（情緒、慾望、觀察）；第三類「腦性」（時間、道德、目的）。
藝術家相信，鑽石主義能揭露描繪對象的內在訊息，即生命本質、精神根本，他身體力行之。將中國哲學精粹，逐步融合於西方現代藝術的色彩理論。鑽石主義，可謂是朱沅芷觀看、共享世界的看法。
夜的旅行者—舊金山、巴黎、紐約
朱沅芷不算長的人生，1920-30年代風華正茂的年代，1940年代後因戰後貧困與不得志，晚年長期精神抑鬱，生前最後階段鮮少作畫，或情緒抑鬱自我毀畫，最後貧病交迫因胃癌病逝。其繪畫風格因其旅居城市分為五個時期：「舊金山1926-1927」、「第一次巴黎時期1927-1930」、「第一次紐約1930-1936」、「第二次巴黎1936-1939」、「第二次紐約1939-1955」。各時期因其藝術探索有顯著的風格差異。
朱沅芷的作品多為具象畫，執著於社會寫實的審美風格。「舊金山時期」以共色主義、奧菲主義（Orphisme）為基礎，創作出幾何風格，色彩鮮艷明亮，成為進入前衛藝術家敲門磚。收藏家穆哈特親王與王妃（Prince & Princess Achille Murat）在舊金山畫展中初見朱沅芷的藝術，深深著迷於畫中大膽色彩和亞洲魂精神，頗富現代感，鼓勵他前往巴黎發展。
「巴黎時期」為其成熟時期，調和色域及筆觸，融入歐洲超現實主義特色，細長的幻覺般的人物，帶有詩意。他的中國畫家身分，沒有妨礙藝術的發展，和巴黎前衛藝術圈結為好友，超級畫商沃拉德（Ambroise Vollard, 1866-1939）、葛楚德．史坦（Gertrude Stein, 1874-1946）、作家梵樂希（Paul Valéry, 1871-1945）都是他的好友。甚至在巴黎歷史悠久的博翰珍畫廊（Galerie Bernheim-Jeune）舉行個展。作品兩度入選廣受推崇的獨立沙龍展（Salon des Indépendants）；還曾為作家亨利-雅克（Henry-Jacques）1930年再版的《夜的旅行者》小說畫兩幅插畫。他被視為才華洋溢的藝術大師、哲學家與早慧的青年，原本應是發展最為順遂的時期。無奈歐洲爆發二次大戰，所有的夢想都被打斷，包括與女詩人波麗．羅斯（Paule de Reuss, 1904-1961）的短暫婚姻與愛情。第二次巴黎之行，起初仍有成果，很快地在巴黎舉辦個展。然而局勢混亂，許多好友躲避戰亂，反方向地逃往紐約。經歷嚴格的環境挑戰，生活三年之後只能無奈回到紐約。
「紐約時期」顯露憂鬱深沉的魔幻寫實風格，超現實的夢境，呼應他壓抑的精神狀態。1934年後恢復教學，並教導中國哲學家的理想。他的生命最長的階段在紐約度過，1935年結識年輕的海倫，交往七年後結婚，隔年育有一女禮銀。1940年代他持續舉辦過幾次小型展覽。紐約抽象藝術正在成形，他固守寫實繪畫的風格，面對的是評論界與市場的冷淡反應，對他的內心產生極大的衝擊。1947年因為朱沅芷憂鬱症爆發，兩人無法共同生活終於宣告離婚。在身心都受煎熬之際，1950年朱沅芷遇見一位女子—維爾瑪．愛德洛特（Velma Aydelott），兩人未婚相伴直至朱沅芷的生命終止。朱沅芷後期的繪畫與詩文，透露著他的孤獨不安與時不我予的創傷。
珍稀藝術的拍賣轉售
朱沅芷存世的畫作不多，除了歐美博物館與私人收藏之外，過去多留在遺孀朱海倫與女兒朱禮銀之手。輾轉從家屬、歐美私人藏家、畫商、拍賣公司、收藏家之間流通。1992年台北市立美術館回顧展之後，同年台北蘇富比開始上拍，二手市場至今屆滿三十周年。根據Artprice有紀錄的拍賣交易筆數僅三百多筆，平均一年上拍數量僅十件左右，數量相對地珍稀罕有，因供給不足，拍賣場上的紀錄大多數有不只一次的「轉售」（Resale）。
目前藝術家歷年拍賣排行最高價紀錄者：《工業之輪在紐約》，於香港蘇富比2017年秋拍以1億0528萬7500港元（US$13,478,905）成交，此作品屬於紐約時期博物館等級鉅作。這幅最大畫作首次在二級市場現身的拍品。
排行第二為《歡樂節慶的百老匯》，於香港佳士得2018年春拍以5860萬港元（US$7,469,154），則為二級市場第四度現身，在此之前最早為1997年10月的台幣665萬元（US$229,424），2002年4月港幣293.4萬元（US$376,151），以及2008年11月的港幣578萬元（US$745,620），見證近期行情一大突破。
排行第三的《馬上舞旋》，2018年10月在北京拍出人民幣2668萬元（US$3,851,551）的成績，在此之前為1999年4月台北首度上拍台幣555萬成交（US$168,720），2013年5月，港幣1143萬元（US$1,472,184），價格倍數成長。
本文開始提到的台幣6976萬元成交的《紐約中央公園》作品，也是第四度上拍，從1995年9月 的台幣180萬（US$65,400）、2007年11月再次上拍變成港幣180萬（US$231,480）成交；然後就是2010年台幣1056萬元（US$325,459），無一不是翻上數倍金額後換手。顯見，新藏家接手意願極高。
2022年12月秋拍即將上拍的《百美戲浴圖》，為「巴黎時期」作品，第一次上拍是在2011年11月在香港以122萬港元（US$156,526）拍出。原藏家收藏十多年後割愛，看今年市場反應如何。這幅畫的落款有「芷沅藍五洲」，巴黎時期藝術家少見特有的簽名方式。
「熱情好客」是朱沅芷對於巴黎這座城市曾有的形容詞，在此可以擁有美好的願景，他被視為哲學家、大師或神童無比榮寵。朱沅芷將超現實夢境般的綺想融入繪畫之中，裸女沐浴的西方古典題材，整整一百位的各種姿態的圖畫，馬諦斯舞蹈、畢卡索的亞維儂姑娘、優美三美神？嬉戲在其間。畫中最右下角的吹笛者，彷彿是藝術家的自畫像暗示，彷彿為明代唐寅、仇英《百美圖》經典的現代版本。
世間的相遇，每一次都是久別重逢。我們不常有機會看到美國現代藝術大師朱沅芷的作品，不要錯過難得的機會。期待在藝術家離世近一甲子的今天，重新省視藝術家曾經留下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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