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搖滾客！吟遊詩人奈良美智

 

Odile Chen 陳惠黛 / 羅芙奧季刊第34期 【藝術與投資專欄】 / 2021-03-11

(圖片版權 羅芙奧藝術集團、文化總會與達志影像)

「奈良美智特展首度襲台！」2021年1月15日，一則由文化總會發佈的新聞稿不斷被轉載分享，大量洗版了臉書、LINE等社群媒體。畢竟台灣有一大群奈良美智的粉絲追隨者，引頸期待他在台的首次個展。同時教人驚喜的，藝術家本人再度來台，親自參與展覽籌備。

於是，為了趕上3月關渡美術館「奈良美智特展」的佈展，在全球肺炎疫情仍然嚴峻之際，西洋情人節當天，奈良美智本人風塵僕僕抵台，旋即入住防疫旅館，進入14天居家檢疫隔離及7天自主健康管理。當天正值農曆大年初三，主辦單位文化總會會長即蔡英文總統，以及在台友人在期間紛紛送上溫暖，鼎泰豐巧克力小籠包、珍珠奶茶等應景台式點心、日文書籍等解悶。

藝術宅男與網紅

隔離人群，孤獨一人對多數人皆是難熬的經歷。奈良美智從小是鑰匙兒童，放學後必須獨自在家。即使長大後留學德國與美國，在異鄉期間也經常一個人面對創作時的孤立狀態，或許比一般人習慣自處。熟識的朋友說，無論在日本或者海外，很神奇地，奈良美智的房間都長得神似，因為最終都會佈置成他的小小天地，十分有趣。

由於他堅持親自參與展覽，儘管2020年因新冠肺炎多數國境封鎖，美國疫情尤為嚴峻，博物館被迫關閉與延後展覽，LACMA洛杉磯郡立美術館開幕了奈良美智史上最大規模回顧展，他仍排除萬難親自飛去美國，與展廳內的藝術創作在一起。整體展覽空間呈現反應了他創作生活的一部分，長久以來他所處在的房間或者小木屋，往往都像一件大裝置作品。

在台北防疫旅館隔離14天期間，他每天透過網路跟外界接觸，對世界投以關懷。2012年出版的《美術手帖》雜誌中，報載亦師亦友的櫃田伸也曾形容學生時期的奈良美智，總愛召集一群人熱熱鬧鬧一番，然後又脫離群眾，默默地退回一個人的狀態，還說出「好寂寞喔！」的話。有時像隻害羞的小狗，怕生想靠近，有時又像貓，一副高傲不想理人的模樣。簡直孤僻地有點難搞，如此矛盾的情緒，反應在創作時十分宏偉，也很纖細。同輩朋友覺得他有一種魅力，會吸引小孩或人們親近。眾人想要認識他，不過當他遇上話不投機的人，會保持沉默或淡然轉身離去。好友村上隆則揶揄他畫裡人物的眼神常透著憂鬱，難怪那麼多觀眾喜歡他，尤其是女性。安靜的奈良美智和活潑的村上隆交情匪淺，惺惺相惜，相互欣賞，也收藏彼此的作品。藝術評論家認為，奈良將年輕時追求自由的反抗精神，透過成熟洗練的美感傳達出來，使得他的藝術保有著雙重的魅力。

其實，奈良美智在社群媒體相當活躍，多年前曾無償擔任澀谷社區型FM電台的DJ，自己添購錄音設備，每周兩小時節目分享自己收藏的早期搖滾音樂，有時也撰寫音樂部落格。近幾年在日人偏愛的「推特」Twitter社群，奈良的帳號擁有累計超過25萬個跟隨者，每天發送多則日文推文，用以抒發感想或評論時事。從2009年11月加入至今（2021年2月），累計發送過至少五萬多則推文（平均每天10則左右），分享照片和影片達1萬1千多筆。在台灣居家檢疫期間，時而幽默地拍攝旅館送的餐點照片自娛，或拍攝房門外走廊，或掃地摺衣，或桌上的素描畫，瑣碎地報告著自己量測的體溫度數，或分享有趣的圖片；有時也點評與之相關的文章，回應自己感興趣的推文。愛用Emoji表情符號，在數位世界裡和外界聯繫情感。

奈良美智的推特名稱寫著「洗手人奈良美智」yoshitomo nara, the washing hands man。或許是在COVID-19疫情期間對世人的溫馨提醒。而自我介紹欄位則寫著：「☆NO WAR! NO NUKES! LOVE & PEACE! ☆音は」（不要戰爭！不要核子！愛與和平！音樂）。Instagram的帳號裡也是類似的介紹，畢竟這是他的一生堅持的價值觀與龐克精神，也是過去畫作裡反覆出現的標題。限時動態上不定期更新與推文相同的照片，就連最近流行的ClubHouse社群也可見到他上線聊天，跟隨上時代的脈動。

四十年的藝術旅行

可以說，奈良美智完全是一個「大宅男」來著，樂於在自己的天地裡悠遊，如同回憶裡，隔著網路的窗扉，觀看著世界上的大小事，疏離卻溫暖。其性格的養成，自然和成長背景有著緊密的關聯。與多數人不同，他喜歡往後回顧過往，喜愛舊的事物，在音樂和繪畫方面都是如此。他擁有絕佳的記憶力，點點滴滴的兒時回憶、生命經驗的回望，鮮明的浮現腦海，一一在作品中重現。

奈良美智是日本青森弘前市人，1959年12月5日出生。青森是知名盛產蘋果與櫻花的的故鄉，有迷人遼闊的自然風光，冬天時蕭瑟寂靜。奈良美智如今不知不覺也進入耳順之年，依舊一身T恤或者帽T與牛仔褲等率性裝扮，然已滿頭白髮蒼蒼。進入中年之後，風格上有些轉變，尤其是畫中的人物眼神少了純然的憤怒叛逆，多了複雜的情感，寧靜且安祥，意味著心境的轉變。

天生有畫畫的天賦，小時候曾被家鄉的美術系學生稱讚會畫畫，小學老師也誇獎他畫得很像大人，但沒有激發他學美術的心，直到高三準備升學之際，才萌生報考藝術大學的念頭，於是前往東京就讀補習班。後來先進入武藏野美術學校，熱衷於龐克音樂、流連於演唱會和唱片行，對生硬的學院理論不感興趣，休學一年後瀟灑地跑到印度、巴基斯坦與歐洲流浪。回來後，重新考入愛知縣立藝術大學，完成研究所學業。擔任過美術教師後，轉赴國立杜塞道夫藝術學院就讀，在柏林成立工作室，名氣漸開，赴美國UCLA擔任客座教授等，旅居海外12年回國。期間決定一生以藝術家為志業。

他忠於自己的選擇，沒有太多的猶豫。作家吉本芭娜娜曾說：「儘管在這個年頭要始終保持真實和誠懇是相當困難的事情，但奈良是真誠的，對此我深信不疑。」她形容奈良的畫作「因沉痛與孤獨而異常冰冷的世界，但內心絕不是惡的。而我寧可在這樣的世界中長居。」

No Music, No Life!

學生時期的叛逆和不服從學院權威的念頭，成長的記憶和旅行的所見所聞，不斷地縈繞在心靈深處。他的藝術啟蒙來自於熱愛的音樂唱片封面設計。夾雜著文字與圖樣的設計形式，在他早期的圖畫裡可見其深刻影響。2020年洛杉磯郡立美術館的奈良美智回顧展策展人吉竹美香（MikaYoshitake），點出藝術家長期所熱愛的「音樂」，以此貫穿整場展覽的主軸。她說，「自奈良美智九歲時聽到民謠以來，各式唱片專輯的封面成為他接觸、吸收藝術的途徑之一」。

該展覽第一間展廳展示了超過300張奈良從少年時期開始蒐集的專輯封套，壯觀的音樂牆，震撼力十足。這些音樂主要集中在1960年代末到1970年代中期。九歲後透過收音機聽到美軍電台Far East Network的節目，發現了西方民搖和搖滾。兒時孤獨一人在家，聆聽電台音樂的同時，默默開啟了他的無限想像力。No Music, No Life!沒有音樂，沒有生命。

確實，音樂一直與奈良同在。奈良美智表示，「在畫畫的時候，音樂就會進入我的耳朵，然後直接從我的手中傳出。」他會一邊聽音樂，一邊創作。有他的不少作品或展覽名稱，都是來自西洋歌曲名稱或歌詞。至今在他的工作室裡，繼續累積著更多的搖滾、藍調、靈魂和龐克的專輯唱片。可以說他也成為西方當代音樂演進的歷史見證人。諸如，1960-1970年代的Bob Dylan、1980年代的David Bowie、Iggy Pop，龐克的The Clash、Sex Pistoles、Ramones，到雷鬼Bob Marley、電子音樂Kraftwerk、搖滾的Nirvana；到了1990年代的英國搖滾Blur、Radiohead，與The Beastie Boys的嘻哈音樂等等，都曾陪伴他不同的歲月，一起成長。

獨樹一格的畫風

除了音樂唱片的封面設計，圖畫書對少年奈良也有莫大的啟發。伊索寓言、安徒生和格林兄弟的童話等，都是他愛閱讀的童書。他曾說道：「圖畫書只用一張圖片講很多故事，所以這種系統，即從一張圖片中出現的敘事，對我的作品，尤其是我的早期作品產生了更大的影響。」1990年代後期，他與文壇女作家吉本芭娜娜合作繪本，使自己也成為插畫家，透過以圖畫訴說故事。

儘管青年奈良不服從僵化的學院教學，然而對於美術史的經典懷著敬意。日本浮世繪的色彩、平面化與漆藝光滑質感的概念影響，在奈良美智的作品有跡可循。在西洋藝術家當中，他受到文藝復興時期法蘭切斯卡以色彩取代輪廓的技法啟發；陶醉在俄國藝術家羅斯科的細膩迷人色彩；敬佩馬諦斯的簡潔與雋永。無論是紙上作品或是油畫，都有深刻的摸索、古雅的追尋。評論家認為，以普普藝術或漫畫風格來簡單解讀奈良美智是錯誤的，他是一位才華洋溢、實實在在的畫家。

奈良回憶著第一次畫油畫是進大學前的美術補習班上。而其藝術全集中收錄最早的圖版，無論是油畫或是紙上作品都是1984年，時值25歲的愛知縣立藝術大學時期。而從早期開始，素描（drawing），扮演著奈良美智一生創作中的重要角色，赴德國以前的日本展覽中，在油畫和雕塑作品旁展示大量的素描作品。杜塞道夫藝術學院的老師彭克（A.R.Penck），欣賞他的素描作品，建議他把素描帶入油畫之中，開啟了新的視野。

2000年以後更擴展概念為素描屋的裝置。2006年他與graf合作的AtoZ的木屋與繪畫展覽計畫，成為為人津津樂道的重要里程碑。不過，與他人合作必須妥協，奈良不甚滿意這樣的呈現，他寧可一個人面對畫布，與自己展開戰鬥，來得痛快淋漓。

奈良美智作品的主題都是「肖像畫」，或者具體地說是「自畫像」。小孩、女孩、小狗等相對弱勢的代表，呼應現實生活的相對弱勢的處境，如戰敗國日本的民族自尊、城鄉差距的邊陲困境，少數族裔的生存等嚴肅議題等。平凡的主題蘊藏著深層複雜和不平凡的意義，有時如信仰的凝視境界，教人震撼不已。

2011年東日本311大地震，為全日本極大的有形與無形的損失與創傷，尤其家鄉距離福島不遠，災後滿目瘡痍的場景，奈良大受衝擊一度無法作畫。他跟隨了攝影大師荒木經惟摸索攝影，受到他的鼓舞。也慢慢他從泥塑陶土的過程中逐漸找回創作的溫度，激發出更深層的內在世界。雖然1980年代也有創作雕塑，1990年代以後有以FRP創作光滑的小狗或孩童雕塑，後期的立體雕塑有更深刻的無常體悟。

「我實際感受到幾十年後我就不在了，但作品卻會被留下來，於是想嘗試青銅。」藝術家坦言，「投入雕塑製作也對我的繪畫產生影響。讓他在繪畫中應該可以雕塑，在雕塑中也能做出具有繪畫性的作品。」在他的藝術創作裡，不論媒材，繪畫與雕塑互有特色，互相影響，持續精進。

日本最貴的當代藝術家

「小時候畫得像大人，長大後卻畫得像小孩。」可愛，是多數人對他作品的直觀感受，然而他更希望觀者能回應其背後更深層的內涵。簡單，其實不簡單。「不管計畫的規模如何，除非最終自己全力以赴，否則您無法獲得令人滿意的結果。」奈良美智全然投入，用生命創作，為他帶來極大的成功。

奈良美智的藝術表現是全方位的，他用心投入創作。無論是油畫、紙上作品、告示牌木板畫、陶瓷、雕塑、裝置、攝影與版畫等，實實在在的創作脈絡，展示在今日於美術館、畫廊、博覽會或拍賣會上我們所能見到的藝術品。52歲即發行藝術全集，勤奮與創造力之豐沛，令好友村上隆十分感動。他的藝術已經為重要博物館所收藏，包括紐約MOMA現代美術館、洛杉磯郡立美術館，還有日本多所博物館等。

奈良美智已是全世界最受歡迎的當代藝術家之一，也是目前全球拍賣市場成交金額最高的日本在世藝術家。2019年10月在香港拍賣會上，一幅創作於千禧年的《背後藏刀》油畫，以近1.96億港元（約2495萬美元或7億6000萬元台幣）的天價成交，強勢壓過了同樣在2019年4月草間彌生的《無盡的網#4》的6243萬港元（約795萬美元或2億4700萬元台幣）。草間彌生也很欣賞奈良，兩人的通信裡，2002年她曾寫道：「你的作品不管甚麼時候看都好棒，跟你本人一樣非常優秀。奈良先生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因為在我心情低落的時候，都會一直看著你的作品小狗，然後心情就會漸漸覺得舒暢，在幻想世界裡得到放鬆。」。(摘自《美術手帖》)奈良美智的作品受到前輩草間彌生的喜愛，當然也廣受全球藏家的喜愛，影響力跨越國界，無數後進年輕藝術家受其風格影響，如西班牙的哈維爾‧卡勒加（Javier Calleja）即是最有名的例子，不避諱奈良的人物畫對他的影響。

2020年儘管各國國境封鎖，藝術拍賣市場仍舊蓬勃，附表的「奈良美智作品二十大拍賣成交排行」，有七筆交易都是在2020年締造，交易地點皆在亞洲。從藝術資料庫網站Artprice統計分析的資料，奈良美智的價格指數price index從2010年起至今仍呈現四十五度的線形成長，可以想見奈良在市場大受歡迎，近三年拍賣成交量的排名都在全球前五十名之列。

隨著2021年開春，一連串好消息，「奈良美智特展」將巡迴台北、台南、高雄三座城市。連續三檔在美術館的畫展，預期將再次引燃藝術市場的熱潮。同時奈良美智與「時尚界的環保尖兵」英國設計師StellaMcCartney（史黛拉‧麥卡尼）聯名，難得跨界時尚。奈良自許要當BobDylan風格的吟遊詩人，自在地創作。如同吟遊詩人四處旅行面對觀眾，以現在進行式去創作，看來奈良美智一直會以這樣的狀態去面對他的一個展覽，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