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之華采 — 藝術家山姆．法蘭西斯

陳惠黛 Odile Chen  / 羅芙奧季刊第46期 / 2024-04-30

吸睛的名人收藏專拍

保羅．艾倫（Paul Allen,1953-2018），是發明家、投資家、考古學家、慈善家，更是一位藝術愛好者。1975年時，他與兒時好友比爾．蓋茲（Bill Gates, 1955年生）共同創建微軟公司，攜手啟動了1970年代、1980年代改變人類的微型電腦的革命。保羅．艾倫擁有美式足球和籃球職業球隊，同時是電影夢工廠的股東，一生熱愛科學研究、考古、飛行、音樂和藝術收藏。不幸，2018年因淋巴瘤疾病去世，享年65歲，去世時的淨資產估價約有203億美元之高，那一年他躋身《富比士》全球富豪榜的第44位。

過去人們總是說，拍賣常是由三個D所推動：即是Death（死亡）、Divorce（離婚）、Debt（債務）。保羅．艾倫終身未娶，也無後代，最終不意外地，他的藝術收藏被送進了拍賣公司。在他逝世四年後的2022年，紐約佳士得舉行為期兩天的保羅．艾倫收藏專拍，155件巨擘經典的收藏品，締造了白手套完售紀錄，以16.2億美元的紀錄，創下單一收藏家專拍最高價紀錄。這批收藏也是新冠疫情結束後，最受全球矚目的單一藏家委託的拍賣會。

在這次專拍當中，有一幅描繪波光淋漓、閃爍流動的抽象畫作，它是出自美國藝術家山姆．法蘭西斯（Sam Francis, 1923-1994）的作品，畫題是《藍色與黑色的構圖》（1955作），靈感來自當年他在醫院病榻上凝視天花板光線與色彩的反射。這幅畫以1355萬7500美元（約4億4千萬台幣）的價格成交，創下了藝術家歷年拍賣最高金額紀錄，遠遠高於預估價的400萬至600萬美元。這幅畫作正是保羅．艾倫生前所有，2001年向高古軒畫廊購得，珍藏十餘年。

艾倫收藏專拍的成功，給予世人重新關注法蘭西斯其人其藝的機會，過去他的畫價長期被低估，行情遠遠落後其他美國抽象畫家同代好友。無論是克萊福特．斯蒂爾（Clyfford Still）、傑克遜．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兩位藝術家目前最高拍賣成交價均超過六千萬美元。這場拍賣佳績提前宣示慶祝藝術家的一系列百年誕辰活動。2023年，適逢山姆．法蘭西斯百歲誕辰，山姆．法蘭西斯基金會（Sam Francis Foundation）與重要畫廊攜手，透過展覽、教育活動、特別項目、文章和檔案探索來紀念百歲，喚起眾人對這位藝術家一生精彩的回憶。2023年4月在洛杉磯郡立美術館舉辦了長達三個月的「山姆．法蘭西斯：空虛四溢」（Sam Francis and Japan: Emptiness Overflowing）展覽，展出60餘幅作品。

同年9月16日，位於加州史丹佛大學的安德森收藏館（Anderson Collection），也舉辦慶祝「山姆．法蘭西斯百年紀念」（Sam Francis Centennial）個展以茲慶祝，展期跨越年度至2024年3月3日。而接續前一年的百歲誕辰，2024年是藝術家逝世三十週年。回顧這位二十世紀最深刻的抽象表現主義畫家之一，他也是二次戰後首批獲得國際聲譽的美國畫家。

山姆．法蘭西斯是美國非具象繪畫的代表畫家，在行動繪畫（Action Painting）風格創新有所成就。法蘭西斯擅長對於光和線條的詮釋，他涉獵甚廣，舉凡紐約抽象表現主義、色域繪畫、東方中國文化和日本藝術、法國印象派都有研究，還有他自己根源於灣區的背景，也是一大特色。

獲獎作家嘉布麗葉兒．塞爾茲（Gabrielle Selz）曾於2021年寫作《火焰之光：山姆．法蘭西斯的藝術與生活》（Light on Fire: The Art and Life of Sam Francis）一書，是藝術家最完整的傳記。巧合地該作者的父親於1982年也曾為藝術家撰寫專書。塞爾茲的新書介紹概括了藝術家坎坷的一生：山姆．法蘭西斯1923年出生於加州聖馬特奧（San Mateo），如今以其巨大、色彩鮮豔的抽象畫而聞名，他曾因嚴重脊柱結核，全身裹著石膏三年，期間刻苦自學繪畫。在他五十年極其成功的職業生涯中，創作了萬餘件藝術作品，舉辦了百餘次個展，並在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中期，曾創下了在世畫家中最高的成交價。法蘭西斯被許多人認為是世界上第一位真正的國際藝術家，他住遍三大洲，有過五段婚姻，生前在全球各地執行他的創意計畫。除了多產的藝術實踐之外，還創建了一家出版公司、印刷廠、整體醫學研究中心、重新造林計劃，以及一家至今仍在營運的風能公司。

何其傳奇的一生，且讓我們進一步了解這位藝術家的生平梗概。

藝術拯救了法蘭西斯

藝術家山姆．法蘭西斯，本名山繆爾．路易斯．法蘭西斯（Samuel Lewis Francis），1923年6月25日出生於美國加州聖馬特奧，位於舊金山灣區西部的一個郡縣。母親凱薩琳．路易斯．法蘭西斯（Katherine Lewis Francis），一位鋼琴家兼法語教師，父親老山繆爾．奧古斯都．法蘭西斯（Samuel Augustus Francis Sr），是一名數學教授。小山姆的名字來自於母親原本的姓氏及父親第一予名的組合，表達對他們的敬意與崇拜。

山姆．法蘭西斯是長子，他還有一位弟弟喬治。1935年12歲時，他們的母親不幸病逝。因懷念母親而激發他對音樂的興趣。隔年他在學校裡不慎觸碰槍枝，意外殺死他最好的朋友。這段悲慘的記憶，在他的人生中永遠留下創傷。後來，與繼母維吉尼亞．彼得森．法蘭西斯（Virginia Peterson Francis）也建立深厚的感情，稍或彌補少年失恃之痛。

1941年18歲時，山姆．法蘭西斯進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學習醫學預科和心理學課程，兩年後畢業。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參戰。年輕的山姆．法蘭西斯於1943年加入美國陸軍航空軍報效國家。飛行時可以欣賞廣闊無邊的景致，令他著迷。隔年在一次飛行訓練中失事，造成身體嚴重傷害，而導致脊椎結核病，全身裹著石膏長達三年，住院養病一直持續了數年。山姆．法蘭西斯的遭遇，曾經吸引很多名人探視。灣區具象藝術關鍵人物的大衛．帕克（David Park, 1911-1960），在他住院期間來探視，贈送他美術用品、書籍，鼓勵他以繪畫打發時間。帕克還向收藏家友人借來保羅．克利、胡安．米羅和畢卡索的小畫，掛在醫院牆上一天。這些名畫，還有帕克成為法蘭西斯學習的對象。

為了緩解復原期的漫長日，他以畫畫自娛，把病房變成了畫室。因脊椎的傷害，身體裹著石膏衣，懸掛在病床上，採俯臥姿勢，注意力經常被天花板上流動的光線所吸引，這段期間主要以水彩來創作。後來他總是說「藝術，拯救了我的生命」。

他在舊金山退伍軍人管理局醫院（Veterans Administration Hospital）住院三年，期間初次接觸正式的藝術指導。1947年他在藝術家群聚的卡梅爾（Carmel）小鎮療養，開始創作抽象表現主義風格圖畫。隨後他在1948年返回柏克萊主修美術，很快地取得學士和碩士學位。

法蘭西斯透過研究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 1903-1970）、阿希爾．高爾基（Arshil Gorky, 1904-1948）和克萊福特．斯蒂爾（Clyfford Still, 1904-1980）等著名藝術家的創作，完善了他對色彩的表現力運用。他也結識第二代抽象表現主義女性畫家瓊．米切爾（Joan Mitchell, 1925-1992）和海倫．弗蘭肯塔（Helen Frankenthaler, 1928-2011），同儕藝術家彼此相互影響。

雲遊四方傲視群倫

1950年法蘭西斯繞過紐約前往巴黎，他的到達為大西洋兩岸起了波瀾，精湛的畫藝脫穎而出。因此，法蘭西斯被譽為「第一位國際藝術家」。旅居巴黎期間他陸陸續續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包括加拿大的尚保羅．里奧佩爾（Jean-Paul Riopelle）、比利時的皮耶．阿列欽斯基（Pierre Alechinsky）、荷蘭的卡．阿貝爾（Karel Appel），以及中國的丁雄泉（Walasse Ting），還有此時從美國到法國遊學的瓊．米切爾，彼此有著深厚的情誼。

法蘭西斯因為有美國退伍軍人每周75美元的津貼資助，戰後仍有餘裕於巴黎生活，得以進入費爾南德．雷捷工作室（Atelier Fernand Léger) 學習，接觸到波納爾（Pierre Bonnard）和馬蒂斯（Henri Matisse）的藝術，激發了他對於光線和色彩研究的興趣。更有甚者，莫內睡蓮圖的精心研究，絢麗又富哲思的風格，也對於法蘭西斯的繪畫產生巨大的影響，從曾經的灰色白色的調色板，轉為光與色的斑斕。他的繪畫在巴黎受到歡迎，名聲也傳回美國。1956年《時代》雜誌講評法蘭西斯為「近期巴黎最炙手可熱的美國畫家」，可見當時的活絡程度。

法蘭西斯熱愛旅行，前往巴黎、法國南部、東京、墨西哥城、伯爾尼和紐約分別度過了一段時間。他需要不斷地用美麗風景，激發創作的靈感。

儘管與四方藝術家與文學家交往熱切，但法蘭西斯其實未加入任何藝術團體，只是他的創作風格和「不定形藝術」（Art Informel）有了一些聯繫。後來 到日本訪問，自此終生愛上日本藝術和文化。1950-1960年代期間，日本恰逢「非定形旋風」（anforumeru senpū），主要是當時與不定形藝術有關的三位藝術家訪問日本所引發的現象，有巴黎的藝術評論家家米歇爾．塔皮耶（Michel Tapié）、法國畫家喬治．馬修（Georges Mathieu）和美國畫家山姆．法蘭西斯。一股對於手勢抽象的熱情席捲了日本藝術界，與同時期日本具體派團體匯聚風潮，相互映襯。

在法國期間，法蘭西斯和丁雄泉交遊密切，情誼深厚，藝術上也互有影響。儘管兩人都熱愛旅行，不能碰面時，書信往來是他們傳遞訊息與互相關懷的方式。丁雄泉的明信片上曾打趣地寫道，法蘭西斯的性魅力令人敬畏。他們一生都愛女人，喜歡追求性冒險。一位沉迷於情色，自比為採花大盜，另一位野心勃勃迷戀追女，軼事不斷。當年法蘭西斯的畫很受市場歡迎，丁雄泉早年雖然也賣了不少畫，但勉強僅能糊口。1964年法蘭西斯資助丁雄泉出版《一分錢人生》（1 Cent Life）畫集，收錄68位藝術家的彩色石版畫，當中包括羅伊．李奇登斯坦、阿貝爾、安迪．沃荷及他們自己，藉此贊助丁雄泉發展他的藝術事業。

藝術拯救了法蘭西斯

透過丁雄泉妙筆下的形容，可以看出法蘭西斯應該是充滿男性魅力，野心勃勃，創意無窮。他畢生有過五段婚姻，四個孩子。愛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第一段婚姻是與他的大學同學薇拉．米勒（Vera Miller），婚姻從1947 年持續到1952 年；第二段是從1955 年到1958 年，與加州藝術家妙麗葉兒．古德溫（Muriel Goodwin）結婚；第三段和第四段婚姻都是日籍妻子，分別是與油畫家橫井照子（Teruko Yokoi)，從1959年至1962年（他們的第一個女兒Kayo出生於1961年）；前衛藝術、錄像藝術家出光真子（Maku Idemitsu），他們生下兩個兒子（Osamu和Shingo），兩人從1966年至1985年分開。上述兩段婚姻說明了法蘭西斯與日本之間的聯繫，他的藝術深受日本哲學的影響。最後，62歲的藝術家也在日本慶祝了他的第五度婚姻（1985-1994），這也是最後一次婚姻，並與英國藝術家瑪格麗特．史密斯（Margaret Smith）一起參加了神道儀式婚婚禮，後來他們擁有一個孩子奧古斯都（Augustus），名字取自爺爺的中間名。

另一方面，法蘭西斯一生曾受邀繪製許多大型壁畫作品。1956年受委託為瑞士巴塞爾藝術館（Kunsthalle Basel）完成抽象畫聯幅壁畫；1957 赴日本旅行時，受邀為草月流學校（Sogetsu School）繪製壁畫；1959年在紐約租一間畫室，開始大通銀行（Chase Manhattan Bank）壁畫，在歐洲時期也留下許多不朽的壁畫作品，如布魯塞爾皇家鑄幣局劇院入口大廳等。他在世界許多城市都有建立畫室，如伯爾尼、巴黎、東京、墨西哥城、紐約以及北加州和南加州，他需要美景視覺的靈感滋養，除了藝術之外更開拓出其他的興趣與事業。

五段婚姻裡，曾迎娶了兩名日藉妻子，不難想見他對於日本的鍾情；此外，法蘭西斯本身也是榮格分析法與禪宗精神的探索者。他挖掘心靈與夢想的能量，也學習日本人將繪畫視為冥想體驗的傳統。日本美學「間」（ma），對留白空間的思考，深刻欣賞寂靜、虛無與時間停止的概念，一種和諧與平衡的感覺。職業中期之後，他的作品保留更多留白空間，更有詩意和寧靜的舖白。他曾經為觀眾解釋過繪畫中的留白：「這些畫作中間的空間是為你而留的。」 

除了繪畫創作，法蘭西斯一生熱中參與研究，投資，重視環保。1990年時曾一度建立山姆．法蘭西斯藝術博物館（Sam Francis Art Museum）。雖然早年多次歷經身體的病痛，他以藝術為救贖。但終其一生他展現出強大的意志力和活力。1987年他發現罹患前列腺癌，晚年他受病痛折磨，在生命最中的一年，因為不慎跌倒無法再使用右手，他堅毅地以左手畫了近150幅小作品，一如年輕時期俯臥於病床上仍刻苦創作。

藝術收藏與市場分析

1994年法蘭西斯病逝，享年71歲。他的幾段婚姻和遺留下價值7900萬美元的龐大資產和畫作，糾纏出非常複雜難解的問題，當中也有遺產的官司與糾紛，耗費多年才得以解決。後來，藝術家遺產的紀錄檔案，為洛杉磯加州約翰．保羅．蓋蒂藝術博物館研究所收藏。後人成立山姆．法蘭西斯基金會蒐集和研究他的藝術資料，出版《從1940年代到1990年代油畫和紙上作品全集目錄》。

山姆．法蘭西斯創作頗豐，參加過1964年32屆威尼斯雙年展第三屆卡塞爾文件大展，也曾在世界各地的一流畫廊和博物館中展出。他的藝術成就獲得了廣泛的認可和讚譽。現在國際重要博物館都有收藏法蘭西斯的作品，包括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館、巴塞爾貝耶勒基金會、巴爾的摩美術館、芝加哥藝術學院、科隆路德維希博物館、達拉斯美術館、漢堡藝術館、休士頓梅尼爾基金會、倫敦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洛杉磯縣藝術博物館、蒙特婁美術館、現代藝術博物館和紐約古根漢美術館、巴黎龐畢度中心、費城美術館和舊金山美術館等。

在藝術市場上，法蘭西斯的作品一直受到關注，從藝術家過世之後，畫價呈現和緩地上揚。法蘭西斯的1950年代時期最受到歡迎，但因為市場上可流通作品已所剩無幾。根據他的歐洲代理畫廊主表示，「其價格是他職業生涯中任何其他時期的三到四倍。」

如同前文所提，他的藝術仍舊被低估。主要的原因，加州的畫商指出其中的問題：法蘭西斯不屬於紐約藝術圈，所以沒有得到同樣的關注。法蘭西斯來自西岸，經常在海外旅行。如果有紐約的光環加持，或許行情表現會有所不同。藝術家身後沒有留下太多現金，繼承人為了繳納高額的遺產稅，短時間內曾經於市場上釋放大量的畫作，導致有一段時間價格呈現低迷，一直到遺產問題底定，山姆．法蘭西斯基金會在加州成立後才得以緩解。

山姆．法蘭西斯基金會由藝術家遺孀及四名子女擔委員會顧問成員，並聘請專家黛博拉．伯切特-勒爾（Debra Burchett-Lere）擔任基金會主席和董事，研究藝術家的生平並編輯全集目錄，並提供獎學金和教育推廣。該基金會擁有部分法蘭西斯畫作收藏，但不進行銷售，收藏家意識到，作品並沒有想像得多，所有作品都出現在二級市場了，價格就開始上漲了。

藝術家在二級市場的成交情況，有超過55%的銷售都集中在美國，然後才是英國、法國、瑞士。亞洲的市場占比不大，說明亞洲收藏家對於法蘭西斯仍不太熟悉。在抽象藝術市場逐漸受到全球市場關注時，我們應該可以嘗試去發現具有代表性，卻仍被低估的國際藝術大師。值此藝術家逝世三十週年之際，緬懷並尊敬他曾為藝術如此的努力。